他还记得，那个对自己很好很好的女孩子说，他不能呆在汤婆婆那里，否则它会变得很坏。
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，自己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，高高的烟囱，吐着一股一股的烟圈，那赤红色的建筑像是怪物一样要吞噬掉这个世界的一切，他又站在那长长又短短的小桥上，透过那张面具望着那个小小的房间——他记忆里的房间……
他也不知道为什么，就是那么一瞬间，还在织毛衣的他知道了，那个对自己很好很好的女孩子，已经离开了这里，离开了，再也不会回来。
可是，那个女孩子，牵挂着那个男孩子……那个，可以变成一条龙的男孩子……
所以，他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，为那个女孩子，为小千，看看那个男孩子……白龙。
那处花房，那道长廊，还有那间澡堂，有他还没有忘记的回忆。
关于小千的，还有关于白龙的。
雨滴，轻轻轻轻的打在翠绿的叶片上，万家灯火一盏一盏的熄灭，错落有致的石板上，他撑着一把伞从镇子的这头慢慢踱步到那头，雨水打湿了他几近透明的衣摆，在他的脚边开出小朵的水花。
然后，把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，送到了他的眼前。
漫无边际的长河，少年的眸子空洞没有光芒，雨水浸湿了少年的发，顺着那一缕一缕的发丝又滑进了衣领里——全身湿透。
无脸男不知道——
下雨了，少年为什么不打伞？
无脸男不知道——
明明面前没有人，少年究竟在看什么？
他不懂，所以，他也没有动。
一级一级的阶梯，坑坑洼洼的积起了小小的水泊，由雨点泛起一层一层的涟漪，无脸男也跟着少年坐下来，雨点打得他的油纸伞“噼里啪啦”清脆的响，陪着那个发呆的少年在雨里，一直一直……
灰蒙蒙的天空，乌云密布，汤婆婆化作的巨大乌鸦在空中盘旋，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猎物，少年还是没有动，甚至都没有转头看无脸男一眼，但那略微苍白的双唇却动了：“为什么回来？”
那是在跟他说话吗？
无脸男歪了歪头，喉咙里发出“唔……唔……”的声音，他想要告诉少年，他是因为他才回来的，可是，他什么也没办法说，那一声声奇怪的声音，彻底激怒了本就抑郁的少年。
狠狠一掌推开无脸男，白龙摇身一边就化作了一条白龙，随着汤婆婆往远处去了。
无脸男不知道为什么白龙要离开，他只知道，比起汤婆婆的乌鸦，白龙在空中飞翔的样子……要好看一千倍，不，一万倍！
可是……少年走了，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直到雨停了，阳光再次洒满了河流干枯以后的草原，少年都没有再回来。
无脸男扬起嘴角的面具望着在风中轻轻摆动的草原，漆黑的眼睛里，似乎闪过了什么，然后，他收起了油纸伞，起身又往那栋吃人的建筑走去。
无脸男一直在想，那个叫小千的女孩子什么时候能回来玩，那时候，他就可以把自己亲手织的毛衣也送给她一件。
可是那个有很多条腿的老爷爷却说，小千走了，就再也不会回来。
老爷爷说，外面的世界跟这里不一样，这里的一天，相当于外面好长好长的时间。
说到这里，老爷爷似乎很难过，他抹了抹眼角，又说，白龙那小子虽然跟小千约好了再见，可是，汤婆婆现在不放人，等白龙离开了这里，小千或许就已经……
老爷爷没有说完，因为他看到了白龙很生气地站在锅炉房的门外。
为什么老爷爷不说完？
无脸男不知道。
为什么白龙会生气？
无脸男也不知道。
但是，他也想跟白龙一起去见小千，他还想再见见那个女孩子，跟她说好多好多话，把小千喜欢的东西都送给她。
所以，他扯了扯白龙的衣角，“唔唔”说着，想让白龙也带自己一起去，可是，得到的却是一记狠狠的眼刀：“放开！”
“白龙！”
老爷爷出声吼了白龙。
为什么……每次他一出现，白龙就会生气呢？
无脸男看着白龙跑出去以后晃晃悠悠的大门，歪着头想。
有那么一点点，胸口的某个地方，像针扎一样……
那一夜，又是一场大雨。
无脸男像昨夜一样来到了河边，不知道为什么，他就是觉得白龙也在那里。
白龙似乎也是刚到，雨水才刚刚打湿了他的刘海。
于是无脸男撑着伞赶紧靠了过去，帮那个少年挡掉了一大片的雨水，将“噼里啪啦”的声音笼在了少年的身外。
他要对白龙很好很好，这样的话，小千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。
因为，小千很喜欢白龙，那么，他也要很喜欢白龙，很喜欢很喜欢。
过了几天，钱婆婆来问他要不要回去了。
可是他还没有拜托白龙带他去找小千，所以无脸男拒绝了。
钱婆婆没有说什么，只是微微笑着，告诉他一定要记得“坚持本心”，他自然是不懂什么叫“坚持本心”，不过钱婆婆说的都很有道理，所以他乖乖的点了头。
这几天，他都一直陪着白龙呆呆望着那条河，变成草原，又变回一条河。
白龙看着的方向，仍然是什么都没有，可是他却一直望着，所以无脸男也只能乖乖地跟着一起望着。
而好多好多天以后，他才听汤婆婆那里的小玲说，白龙会呆在那里，是因为那是小千离开的方向。
是因为白龙一直认为，小千还会在那里出现。
可是，小千是不会回来的。
这件事，白龙也知道。
明明知道……为什么还要继续呆在那里呢？
无脸男又不懂了，可是……不知为什么，虽然不懂，但他却也想呆在那里了，就算知道小千不会回来，可是他也还是想要呆在那里，等小千回来，就像白龙一样……
偶尔，白龙坐在那里的时候会自言自语。
说的最多的，却还是“千”“寻”两个字，他知道“千”，却不知道什么是“寻”，于是白龙就随手拿了一根树枝，方方正正的在草地上写下了这两个字，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他——千寻，是小千的名字。
小千，其实是叫千寻。
“千……千……千寻……”
他尝试着从喉咙里捕捉这三个发音，沙哑的像是枯叶被踩一样的声音，跟白龙好听的声音完全不一样，但那个声音，却让白龙扬起嘴角笑了。
白龙笑着的样子，比那天的阳光还要温暖。
如果，他喊“千寻”可以让白龙再笑的话，他愿意一直一直叫下去。
那天，无脸男这样轻轻对自己说。
可是那以后，白龙却再也没有因为自己叫“千寻”而笑过了……
那时候的白脸男还不知道，为了能够跟汤婆婆解约，离开这个世界去找小千，白龙每天都有多努力。
因为每天晚上跟自己一起望着另一边的白龙，那张姣好的侧脸总是那么温和，那么好看。
又过了许久，白龙突然就消失了。
老爷爷说，白龙是去找小千了。
可是……白龙没有带自己去。
无脸男有些不开心，但更多的是，胸口那里被针扎一样的疼痛越发的剧烈了。
直到白龙一脸疲惫的回来，一头栽倒在他的怀里，那种感觉才停下来，他轻轻地伸出手，环住无力的白龙，感觉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在他的胸口蔓延开来，很安心，却又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回来了。
他还记得，这是当初他变得很奇怪的时候的感觉。
他又要变回那个讨厌的样子了吗？
无脸男不要，他又加大了力度抱住白龙，却暗暗告诉自己，他该走了。
果然跟小千说的一样，他不能呆在这里，只要留在这里，他就会变得很奇怪。
于是，他走了，走的悄无声息。
来接他的钱婆婆只是微笑着，递给他一卷毛线，什么都没有说，但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了。
有一张脸一直在面具之外闪烁着，温柔的，微笑着的，白龙的侧脸。
这是……什么感觉？
他不知道……可是，那一定是不对的，他不能变得很奇怪，他一定要变回小千喜欢的那个自己，否则等小千回来……
“无脸男，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？坚持本心……”
他记得，可是，他不懂是什么意思啊。
钱婆婆的脸在烛火的照耀下那样慈祥，小小的房间都弥漫着温暖的味道。
忽而，风骤起，像是谁在用力拍打着窗户一样的剧烈。
钱婆婆望一眼大门，推了推无脸男：“去吧，接你的人来了。”
接他的人？
有这样的人吗？
无脸男不信，但他还是拉开了小木门，“吱吱呀呀”的打开，迎面是那条好美好美的龙，绿色的毛发在夜空下那样好看。
“白龙，每次都是你把我这里的孩子带走，你都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？”
白龙没有说话，他只是深深地埋下头，目光却一直紧锁着站在钱婆婆身旁的无脸男。
“去吧。”
“唔。”去哪里？
“白龙，这孩子比千寻更要来的单纯……你要好好待他。”
他要跟白龙走吗？
为什么？钱婆婆不要他了吗？
可是……他不能回去那里，他会变得很奇怪的，会变成小千不喜欢的那个样子的……他不要那个样子……
“孩子，你想跟白龙走吗？”
无脸男点头，他想，可是……
“坚持本心，孩子。”伸手附上无脸男的胸口，钱婆婆的手很暖很暖，那种针扎一样的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了，“想怎么做，就怎么做吧，白龙也是个可怜孩子，有你陪着，也会好些吧。”
想怎么做，就怎么做吗？
可是……他想怎么做呢？
他很喜欢那个少年的侧脸，很好看很好看，他也很喜欢白龙微笑的样子，很温暖很温暖：“千……寻……”
这两个字，一定是咒语吧？
这样的话，他就可以看到白龙笑的样子了。
可是，白龙没有笑，他用龙角一顶，就把无脸男挪到了自己的龙背上，再一甩尾，就整个腾飞起来，从云层里窜过去，甩了无脸男一身的云朵。
太阳慢慢的露出了脸，那一身龙鳞也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地消失，化作了他喜欢的那个少年：“不要再消失了。”
消失……他吗？
轻轻摇头，无脸男没有想要消失，他只是回到了他应该呆的地方罢了，他存在的地方，应该是钱婆婆这里，而不是汤婆婆那里。
“不要……再从我身边消失了……”
那轻轻的一句话，像是一句誓言，绽开在无脸男空洞眼眸洒落的泪花里。
他还是不懂，可是，又好像有什么懂了。
星星点点的阳光洒在那一条长长的河上，远远的那头，似乎有什么小小的身影，可因为隔得太远，什么都看不清晰。
那以后，白龙说了很多很多，可惜无脸男一句都没有听懂，他只记得，那个少年让自己一直留在他身边。
一直是多久呢？
无脸男问白龙。
白龙说，就是一辈子。
那一辈子又是多久呢？
白龙扬起嘴角——就是永远。
